周六,王沐沐一大早就敲門了。喬青羽從沙發上跳起,歡欣雀躍地跑過去開了門。多虧王沐沐,現在李芳好已經不把她反鎖在屋子裡了。屋子裡的書桌太小,客廳沒人清靜,所以,她們決定在餐桌上自習。
喬勁羽十點左右走出屋子,也不打攪她們,自己洗漱完就出去了。他消失後,王沐沐抬起了頭:「你們家最受寵的,肯定是你弟弟吧?」
「如果放任就算寵的話,」喬青羽也停下筆,「那是的。」
「我看他衣服褲子都是耐克。」
「他就那兩三套,」喬青羽不以為然,「我們家沒條件給他買名牌。但他很要面子,非要買。」
「你會覺得不公平嗎?」
喬青羽認真思考,緩緩搖了搖頭:「衣服什麼的倒還好,我無所謂。我反而覺得追求衣服太庸俗了。我嫉妒的是他的自由。」
「但自由有什麼用呢?」王沐沐無奈地笑了笑,「自由能當飯吃嗎?能讓你住上大房子,穿上好衣服嗎?」
「大房子和好衣服很重要嗎?」
「不重要嗎?」王沐沐反問,「那你現在這麼用功讀書是為了什麼?還不是為了能考上好大學,找好工作,有高收入?你是壓抑太久了,格外需要自由,自己清高對物質不屑一顧就算了,還覺得追求物質的人庸俗。大家都是俗人,沒人可以免俗的,最終不都得回到生活中的柴米油鹽?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,要真說自由,也只有先衣食無憂了,才有資格談自由。」
氣氛有點不對,喬青羽本能地退讓了,沒介面。
「我並不是空口說道理,」王沐沐停了幾秒後用稍稍緩和的語氣繼續說道,「我們家就是一夜之間從富裕到貧困,我太知道沒錢的痛苦了。」
那種從高處跌落的感覺一定很難受,喬青羽想。王沐沐的家庭曾經多麼幸福,現在就有多麼悲慘,於她而言,確實相當痛苦。
「這種心理落差最折磨人了,」王沐沐語氣更緩和了,幾乎恢復了平時的溫潤,「我明白一個道理,就是人不能一開始就體驗美好。要麼一輩子沒有,要麼後半輩子有。給了你又拿走,是最殘酷的。」
喬青羽點了點頭。
「感情也是一樣,」王沐沐突然撇開視線望向對面,「現階段太早了,愛情的一切美好,都是幻象。」
循著她的視線,喬青羽望見正對面的窗子終於開了,一個陌生的中年婦女正探出半個身子擦玻璃。
「爺爺家租給別人了,」王沐沐幽幽地,像是自言自語,「我本以為阿盛永遠捨不得出租的……那些鋼琴、書、畫,應該都搬走了吧。」
喬青羽已經把視線重新放到眼前的英語試卷上。「It was not until…」她默念著卷子上枯燥的單選題。
「青青,」王沐沐聲音輕柔,「當時我勸你拒絕阿盛,你會怪我嗎?」
「不會。」
「如果他對你是很認真的呢?」
「不會,」喬青羽故作輕鬆地淡笑道,「他怎麼可能認真?昨天你還說他虛榮、淺薄,花花公子呢……」
「但,」王沐沐打斷喬青羽,「可能我說的是錯的啊。」
「你沒說錯,」喬青羽低頭笑了下,「你說的都對。昨天,他去K歌,還專門喊上了鄧美熙。」
「哦。」
兩人不再講話,直到時針指向十二點,李芳好帶了兩份麵條回來。王沐沐執意要回家吃,被李芳好七扯八扯攔下了。吃面時因為李芳好就在一側,兩人也沒怎麼講話。待李芳好離去後,王沐沐掏出手機,面色凝重又糾結地朝喬青羽揮了揮手:「我給你看一張照片。」
喬青羽好奇又忐忑地湊過去。一開始她沒找到重點,只看出照片里光怪陸離的燈光是某個KTV的,而後,在王沐沐的指點下,她驀然發現坐在一堆雜亂啤酒瓶後面的,手拿話筒的,是明盛。一旦發現了他,她的視線就沒法從他的臉上移開了。
「昨天晚上,我在貼吧里看見的,」王沐沐說,「還有好多張,不少很清晰的特寫。」
喬青羽波瀾不驚地「嗯」了一聲,回到對面坐下。
「你想聽他唱歌嗎?」
喬青羽謹慎地琢磨著王沐沐的這個問題,沒有立即回答。這時王沐沐又問:「據說他只唱了一首。你想知道他唱的什麼歌嗎?」
「不想。」
「有人傳到優酷,我下載了,手機沒法播,你家電腦肯定能播。」
「我不想,我媽媽不讓我用電腦。」
「不是你用電腦,借我用電腦,你媽媽就算髮現也不會說什麼的。」
喬青羽咬著嘴唇,緩緩搖了搖頭,內心的防線卻坍地一塌糊塗。沐沐姐再堅持一下我就同意,她豁出去想。
可王沐沐只是若有所思地著看她。
喬青羽感覺自己迅速枯萎了。「寫作業吧。」她對王沐沐說,聲音嘶啞無力。
「一場遊戲一場夢,」王沐沐突然來了句,「你一定聽過這首歌。」
對面喬青羽茫然地搖了搖頭。
「『那只是一場遊戲一場夢』,」王沐沐輕聲哼了哼,「『不要把殘缺的愛留在這裡』,聽過吧?」
曲調遙遠得像是從歲月中走出來的。喬青羽點頭。
「為什麼道別離,又說什麼在一起,如今雖然沒有你,我還是我自己,」王沐沐把其中一段歌詞背了出來,「說什麼此情永不渝,說什麼在一起……他失戀了,一定是唱給你聽的,你就聽一聽吧,好嗎。」
語調中充滿哀怨和卑微,這是懇求。喬青羽有一種受寵若驚的錯亂,驚地語無倫次:「沐沐姐,不是我……你可能想錯了,他去KTV唱歌,KTV什麼歌都有……這首歌很經典很多人唱的,跟我沒關係的應該……」
「你聽一下就知道了,」王沐沐嘆了口氣,「別人不知道,我還不知道嗎?」
「我不會聽的。」
王沐沐似乎生氣了。
「那天晚上,你去爺爺家的那晚,是不是跟他說了什麼?你們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麼。如果你從頭到尾都是拒絕他的,他總不至於這麼傷心吧?」
「我……」
「我不是說心疼他所以怪你,他不值得我已經說過了,我是因為你沒把實情告訴我,有點生氣。」
可直覺告訴喬青羽,她就是在心疼明盛。一個可怕的念頭在腦海中迅速成形,有跡可循,鐵板釘釘,那就是王沐沐其實也喜歡明盛。是那種隱藏極深的,絕望的喜歡,想抓住跟他有關的一切,幫他剔除不利於他的一切,完全忘我,完全為了他。
像不小心偷窺到王沐沐內心最深處的秘密似的,喬青羽又慌又內疚。新的顧慮翻湧上來——王沐沐會如何看待她們之間的友誼?她勸自己不要接受明盛,其實是覺得自己配不上明盛?可她是這麼心機深重的人嗎?也許她對明盛只是姐姐對弟弟的那種關愛,是延續的童年時的親昵,只是放在現在看有點曖昧?
「阿盛不是不爽快的人,」王沐沐盡量平和,看喬青羽的目光仍有壓不下的審問,「你一定對他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,讓他誤會了。」
「我不知道,」喬青羽說,「我沒有答應他任何事。」
讓王沐沐這麼不開心是喬青羽最不願意做的事。有那麼一瞬間,她想索性告訴王沐沐自己送給明盛一隻發卡算了,可試了幾次都開不了口。她知道是自己心虛。女孩把自己父母的定情信物,送給愛戀她的男孩,這是任誰都無法誤會的暗示。
也是現在,喬青羽才意識到,原來自己曾經燃起明盛的希望,而後又親手狠狠地撲滅了。
「那你就是說了非常打擊他的話,」王沐沐像是被喬青羽的堅定說服了,自己換了個思路,「你知不知道自己冷酷起來有多冷酷?反正我是做不出把家裡醜事都捅出來這種事的,自己舒坦了,卻害了家裡人。」
話裡帶刺,說得喬青羽心裡很難受。
「我可能就是太冷漠了,」她開口,半是順著王沐沐,半是真心批判自己,「所以從小到大沒朋友。」
「我們同病相憐,」王沐沐溫暖和煦地笑著,恢復了往常的親切,「我跟你相反,對誰都一樣好,所以也難交到朋友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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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沐沐離開後的那晚,喬青羽失眠了。閉上眼就是明盛手握麥克風的樣子,緊繃克制的臉,迷離的眼。翻個身又是王沐沐,她對明盛令人生疑的關切,對自己壓制不下的不滿。
她喜歡他,是嗎?喬青羽一遍遍問自己。她毫不懷疑明盛對王沐沐的信任,或許是全世界最信任——不然,就不會半夜讓王沐沐進家門,並沒有任何顧忌地向她吐露喜歡自己這件事了。
如果王沐沐向明盛坦露心跡,他會怎麼反應呢?高考在即,他若拒絕王沐沐就是把她打入地獄,所以,他應該不會做這麼殘忍的事吧?不,沐沐姐不可能告白的,她最清楚自己應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了。
很長時間,喬青羽的思緒就在這些問題中來回衝撞,像掉進一個迷宮,精疲力竭卻找不到出路。意識逐漸模糊時她得出一個結論,那就是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失去王沐沐這個朋友。
一個得到李芳好認可的朋友,是上天賜給她的禮物,而「明盛」二字則是詛咒。她刺耳的話在拯救她,他真摯的情感卻在毀滅她。
事實這麼直白,自己可千萬不能弄混了。